《五年后 ，写给陈穆的信 》
一
陈穆，我以为今后再不会给你写信，今天
我见到你母亲。她戴着一副太阳镜
透过朦朦胧胧的玻璃镜片。我看见了
她那双浮肿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已经五年了，她通过老罗找到我
在《长江日报》社对面的小店，我们
每人要了三两水饺。她只留了十个
其余的，擀给了我，我又擀给老罗五个
她说在你的离婚协议书上，她没有签字
她说法院下过传票，她没有去。她说
你的户口没有注销，工作
也一直保留着。她说，她问过
饶庆年，陈刚也问过。她说现在搬了新房
在鄱阳街44号6楼，你姐姐和弟弟
各自忙着自己的生计，偶尔回家看看
再也没有打探你的消息。她说
你受的苦太多，九岁就跟他们住牛棚
还要洗衣、做饭。她说，你失踪前
只穿一身单衣，只带了一把伞……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喉咙发硬，我只能
把水饺一个接着一个塞进口里。直到
我把水饺吃完，她的饺子还没吃到一半
她说，陈刚仍在怀念你，他登了
很多寻人启事，在他的新房
你的照片还保留着，在另一幅
新婚照的背后。她说，她整理了你的诗稿
有一百五十多首，希望我或老罗
帮你出一本诗集。她说，只要陈刚
提供你的线索，无论如何
她也不会跟他扯皮……我一直
插不上话。老罗最后说
你肯定被人骗走，总有一天
你还是要回来的
二
陈穆，这些年来，我一直
生活在困惑中。到底是应该
悔恨？还是应该……我得不到回答
假如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单身的男人
假如那一天，面对你的父母
除了诗，我再谈一点别的。假如
那些日子，我能多问一问
关于你的生活，而不是单纯地
劝你做好别人的贤妻。假如那一次
我不带你到范湖，看我的妻子和孩子
还有那间我临时租住的屋子
假如我知道，1993年11月18日
是你最后一次呼我的call机。假如
11月20日，当我听说你不在家里
我再与他多呆一会儿，而不是
那么急于赶回蔡甸，装修自己的新居
假如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得到了
你失踪的消息。假如……这一切
都成为过去，留给我的，不知
是悔恨？还是……我得不到回答
三
陈穆，在这座城市，我已不再租住
别人的屋子。今天，你母亲来到了
汉阳王家湾，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二室一厅，八十多个平米
她不知我已放弃了，原来的
那门生意，也不知我在这所房子里
刚刚开了一家公司。我三言两语
打发走了那位前来应聘的先生
她仍有一点掬谨，我只好关上房门
她带着你的那些诗稿，她带着
用泪水为你撰写的序言，和那张
你所留下的唯一甜美的照片
她只喝了一杯茶，天就黑下来了
她不肯留下来吃一顿晚饭
她只带走了我写给你的那些
发表了的，和没有发表的诗稿
但我却忘了告诉她，在那诗稿上
我署的是笔名：哑君
四
陈穆，从春天到春天，我接待了
很多诗友，我没有写一首诗
虽然，我不再四处奔波，但我
无法守住自己的房子。老信件
常常丢失，新信件，又不是
收件人的地址。我只能
在租赁的办公室里，观察
谁在欺上瞒下，浑水摸鱼；谁在办公桌上
等待十二点的午餐；谁用办公电话
约定三个女孩。我只能企盼
货款回收的计划不再有变；我只能
企盼，发放工资的那一天
慢慢来临；我只能让仅有的一部电脑
显示游戏的桌面。陈穆，我发现自己
真的老了，老得不敢面对镜子中
新生的白发。三十九岁的衰老
多么可怕，整整一套租赁的办公室
我找不到一个人，可以与我说话
五
陈穆，这个雨季太长。从冬天
到夏天，我没见过一朵洁白的雪花
从冬天到夏天，我一直
颠簸在王家湾到建港的路上
但我已不再张望。陈穆，不论乘坐
出租车或528路专线，那些花花绿绿的伞
那些高大的和低矮的屋檐，那些
大街和小巷，只会促使我
进入模模糊糊的梦乡。而那些冰凉的雨滴
总会透过窗玻璃，打在我潮湿的头上
六
陈穆，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怀念
一个小小的女孩。我甚至忘记了
她的模样她的姓名，我甚至没有问过
她的学历或年龄。那一天我把酒
喝得太多，那一天我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那一天我们相识在“鸟语美发厅”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她
塞在那把空椅子上的，也不知
她在我的头上，涂抹了一些什么
虽然有一丝冰凉的感觉，但我
却不敢睁开眼睛。她说她常常
看见我走在这条小路，那么孤单
她说在新起点酒楼，她也看见了我
那么洒脱：把客人们一个个放倒
而自己，却可以引吭高歌
她说这座城市太大，这座城市的人太多
她说我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好人
她说她不能回家，已经半年了，家里
还不知道她真实的工作
她希望我把她带出这座城市
她希望我记住她的姓名，记住她的call机
她希望我记住……但我都忘记了
除了那高山泉水般的潺潺鸟语
1998年4月至1999年7月于王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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